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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章

    预料中的大战并未来临,枭军仿佛突然消失在南荒的林海深处,就像他们从未出现过。

    南荒河流密布,湖泊众多,与北方列国擅长车骑不同,百越诸国向来以舟为车,以楫为马,以水军称雄于南方,虽有车骑,但多用作仪仗。

    夷南城半山半水,城南为岩丘,地势险峻,王城与官署都建在丘上。往北山势渐缓,呈蛇形延入瑶湖。夷南人在湖中打下木桩,架设木板,然后在上面构建成房屋,而更多的居民则以舟为舍,起居都在船上。因此夷南城只在城南依山筑起城墙,及水而止。

    当子微先元赶到夷南时,城内已经汇聚了包括百越、姑胥、榕瓯、泽貊、渠受、淮左、淮右在内的列国援军,以及纵横南荒的秘御法宗术者。子微先元刚到城下,就看到城门边一个身披甲胄的夷南贵族。他年过五旬,骑在白马上,脊背挺得笔直,一把山羊胡倔强地向上翘起,晒成古铜色的皮肤显示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旺盛精力。

    银翼侯朝子微先元颔首,接着拨转马头,一夹马腹,当先驰入城门。子微先元无奈,只好与鹤舞一起登上备好的马车。

    子微先元从车上探头道:“君侯,敝宗两名弟子是否已经进城了?”银翼侯冷哼一声,“何止云池一宗!除了翼道,秘御法宗的百越昊教、泽貊冥修,榕瓯勾漠都已经来了。”他板着脸,山羊胡翘得老高,中气十足地说道:

    “枭军还没有见着,这帮家伙已经在夷南城冲突了十几次!再这样下去,不用枭军攻城,夷南自己就溃散了。”子微先元闻之苦笑。这些秘御法宗的长老祭司,在族中都是半巫半君的尊长。如今南方名义上以百越为君,在百越弹压下不好兵戎相见,只能在秘法道术间互争雄长。昊教是百越国教,势力远在诸秘御法宗之上,还能自重身份。翼道、冥修、勾漠诸宗,彼此间就没有那么多客气了。而且听银翼侯的口气,似乎这些冲突里云池宗也有份。

    “是祭彤吧?其实他脾气最好不过了,”子微先元强撑着鹤舞踢来的一脚,一脸无辜地说道:“如果不是被人欺负到头上,祭彤绝不会惹事。而且就算被人欺负了,喊打喊杀也跟我们云池宗没什么关系吧。”“你是说离族那些派来保护他的那帮人?离人倒还安分,只不过在城北烧了几条船,已经都赔付了。”银翼侯面无表情地说道:“但贵宗弟子伤了百越的申服君,公子怎么看?”“伤了申服君?”子微先元吓了一跳,“是谁?”“一个使飞叉的年轻人,听说来自渠受。”鹤舞瞪大美目,“鹳辛?”“不错,就是他。”银翼侯悻悻道:“申服君是百越的封君,又是昊教神官,怎肯善罢干休?昨日申服君致书我王,指名要鹳辛的人头,否则立即返回百越。”子微先元再怎么也想不到惹事的会是鹳辛,他看了鹤舞一眼,对银翼侯道:

    “女王可答应了?”

    银翼侯冷哼道:“夷南只是尊百越为长,还轮不到申服君对我王指手划脚。”

    这就有转圜的余地了,子微先元松了口气,“我要立即去见鹳辛。”银翼侯摆了摆手,“那些都是小事。眼下有一个人,你要立刻去见。”“谁?”银翼侯不愿多说,“你一去便知。”马车驰入王城,两扇绘着蛇纹的大门在身后轧轧合上。此时还没有人知道枭军已经南返,城中正戒备森严。

    子微先元放开鹳辛这桩心事,左右见面自可清楚。他问道:“碧月池两位祭司是否到了?”“昨日刚到。瑶女王将她们安排在瑶湖的岛上居住。足足五百名弓手,用的弓箭制作之精,实为老夫生平仅见!”一说到军武,银翼侯顿时精神大振,他对碧月族战士的箭术赞口不绝,最后道:“有这五百名战士相助,我夷南胜算大增。”若不是族中精锐尽数抽调夷南,碧月池面对枭军怎么都有一拼之力,再不会轻易亡族。子微先元心里一阵不舒服,低声道:“碧月池已经陷落。此事请报知女王陛下。”“我已经知道了。”银翼侯挺起胸膛,高声道:“好个峭魃君虞!再过两日,我王祭礼已毕,即使枭王不来,老夫也要去枭峒寻他!”子微先元愕然道:“祭礼还未完么?”银翼侯骄傲地翘起山羊胡,“今日祭祀的是大武辰丁!有武辰之灵庇佑,我夷南长蛇大纛定能所向披靡!”夷南的大祭之礼每隔五年举行一次,从二月开始,每日祭祀一位先祖。祭礼中,夷南王不见外臣,在宫内逐日献祭。夷南立族至今,已传承五十七世,祭礼下来需要近两个月的时间。银翼侯口中的辰丁,乃是辰瑶女王的曾祖,相传他在位一百零一年,平生征伐无算,未尝一败,因此被敬称为大武。夷南王族祭礼中对辰丁的祭祀也最为隆重,从子时开始,每隔一个时辰都要献祭、献乐、献舞,一直持续到午夜才会结束。

    辰丁虽然武威烈烈,却只有一子一孙,传到这一世只余下一女,继位为夷南女王,整个祭礼也只有她一人操持。现在祭礼未毕,辰瑶女王不见外臣,外事都由银翼侯传至宫中,得到内官传来的口谕之后,再会同几位臣僚处置。虽然传递不便,但在夷南,祭礼向来与国战并重,人人都以之为荣,丝毫不觉得繁琐。

    车骑在王城西南一处僻静的院落停下,银翼侯道:“那人就在此间。”鹤舞道:“我去见鹳辛。还有祭彤。他的毒伤不知全好了没有。”银翼侯对鹤舞十分喜爱,说道:“老夫与你同去。少顷再去见见申服君。”说着他从马上俯下身来,低声道:“三日后祭礼完毕,宫中将举行大宴,你想办法务必请那人出席。”子微先元道:“把申服君那边安抚好,不管那人是谁,我就是跪地相求,也把他求到宴上。”银翼侯竖起手掌,“一言为定。”“一言为定。”子微先元抬掌与他轻轻一击,银翼侯如释重负,大笑着纵马离开。

    院内孤零零竖着一座不起眼的小楼,楼内四壁索然,如同空室。只在厅内铺了一张竹席,席前放了一张云足漆几。一个女子并膝跪坐在几后,正一手牵着衣袖,垂首斟茶。

    她长发披肩,白衣胜雪,腰间系着一条鲜红的丝绦,身形完美得如同画中人。听到脚步声,她抬脸,露出一双优美之极的凤目。

    子微先元心头仿佛被一个东西温柔地撞了一下,面前这女子虽然素昧平生,却有种奇妙的感觉,似乎与她已相识一生一世。

    那女子嫣然一笑,“公子请坐。”

    子微先元有些笨拙地除去靴子,坐在对面席上,客气地拱了拱手,“澜山云池子微先元,见过姑娘。”那女子有些好笑地看着他,然后挑起唇角,用他的口气说道:“源下凤清菊,见过公子。”子微先元动容道:“苍虬源下宫!”源下位于南荒最高的苍山,自天子乘龙南游,会仙人于玄峰瑶台,数百年来早已名传天下。传说苍山有玄峰高及天际,是天界诸神往来天地的仙山,源下宫就在玄峰之巅。苍虬只是一个小部族,人丁稀少,由于地势高绝,极少与外界接触。源下宫也是秘御法宗中最独特的一支,每代只有一名传人。以这样微薄的势力跻身于秘御法宗,自然有它的不凡之处。

    作为维护天人之界的源下宫传人,难怪凤清菊一到夷南就被尊为贵宾,接入王宫居住。

    问题是子微先元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指名要见自己,又不好开口相询。凤清菊也不急于开口,她递了盏茶来,两人隔几而坐,谁都没有作声。

    子微先元拿起茶盏,一股清香扑鼻而来。那茶色泽青碧,入口略带苦涩,饮下时却满口生津,回味甘甜。

    凤清菊道:“源下宫后有株茶树,每年采撷一次,制成茶后色如翡翠,因此名之翠液。”一盏茶饮完,子微先元只觉神清气爽,一路上的辛劳似乎不翼而飞。凤清菊道:“公子从碧月池来,不知碧月池现下如何?”子微先元将他在碧月池的经历仔细说了,凤清菊听得极为仔细,待子微先元说到自己中了噬魂血咒,不得不裂伤身体毁去血咒,凤清菊目露讶色,说道:“你的伤怎么样了?”子微先元拍了拍腰侧,“一点皮外伤而已,早就好了。”凤清菊笑着摇了摇头,“未必有公子说得轻松吧。”子微先元苦笑道:“仙子法眼无差,这几日如果与人动手,我怕会血溅五步。”凤清菊道:“这样去除血咒,没有送命已经是万幸了。”“事急从权,顾不了那么许多。”子微先元道:“下咒那人也许对我没兴趣,所有的咒语都是为月大祭司而设,我才躲过一劫。不然咒术就该深入我血肉了。”“当日在枭峒,你只与那个年轻人接触过么?”“就他一人。”子微先元道:“我可以发誓,他在我手里不可能做出任何手脚,事实上他也没有任何动作。不过他却知道我的姓名来历。”凤清菊思索片刻,“这种窥人心神的妖术,翼道也是有的。也许是巫羽在背后操纵。”子微先元摇了摇头,“当时巫羽正隐瞒身份,与申服君和巫耽交手,未必能分心顾及到我这边。”两人推详良久,也无法确定是谁下的血咒。子微先元说完自己的见闻,然后道:“原来仙子是为了峭魃君虞而来。”凤清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“你好像松了口气?”子微先元笑道:“那是当然,有仙子相助,峭魃君虞时日无多了。”凤清菊道:“公子错了。”“哦?仙子见我难道不是为了枭王?”“不是我要见你,是另一个人。”凤清菊缓缓道:“除了你,她谁都不愿见。”子微先元心头一震,脱口道:“大祭司!”凤清菊点了点头,“她在楼上等你。”

    子微先元平静下来,慢慢道:“是你带回来的?”凤清菊并没有明说。但如果大祭司要她援手才能回夷南,不是法力尽失,就是受了禁制,也许还受了重伤。

    凤清菊没有作声,她取出玉箫,低低吹奏起来。

    子微先元长身而起,登阶上楼,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长揖为礼,“先元求见。”大祭司美艳的背影立在窗前,她身着白衣,盘着云髻,一如既往的高贵而华美。但比起初见时,却多了一分深沉的哀伤。

    “这里树木太少,绿色下能看到褚红的山丘。水里也没有鲭鱼。到了夜间,能闻到灯烛的烟火气……”月映雪淡淡说着,然后转过身来,低叹道:“碧月池已经没有啦。”劫后重逢,子微先元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。眼前的大祭司虽然和以往一样从容,却没有了从前那种指挥若定的信心,那双光彩照人美眸此时也变得了无生气。

    子微先元道:“大祭司无恙归来,已经是万千之喜。此间尚有五百战士,由大祭司主事,月族重兴可期。”“映雪请公子来,正为此事。请公子转告碧琴,夷南之战不要再打了,让她带领族人离开南荒,择地重建月神祭坛。”子微先元心头剧震,尽量平静地说道:“事关重大,还是由大祭司亲往宣示的好。”月映雪露出一个苍白而凄凉的笑容,“映雪已经无颜去见族人。”由她亲口说出,子微先元终于确定,大祭司已经被玷污贞洁。他无法相信,谁能侵犯这个女神般的女子。但对峭魃君虞来说——这是最好的猎物。

    看着大祭司苍白的容颜,子微先元哀悯与愤怒一起涌上心头,良久施礼道:

    “先元遵命。”

    子微先元马不停蹄地来到城北行馆。南荒诸国虽然风俗大异,但夷南与百越交往多年,诸国使节相望于道,因此在城北建有各种驿馆、行馆。诸国使节住处一般是驿馆,而秘御法宗的客人更喜欢较小的行馆。

    鹤舞此时已经在馆内见到了鹳辛和祭彤,他们三个年纪相近,又志趣相投,彼此最是交好。这一番别后相逢,三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,直到子微先元进门还聊个不停。

    “先元,你知道么!”鹤舞说道:“那天他们渡过河,雨就停了,那场大雨真是追着我们在下。”子微先元端出师叔的架子,先咳了一声,然后板起脸道:“鹳辛,听说你能耐了。月余不见,飞叉练得越来越好了。”鹤舞皱起鼻子,“阴阳怪气的。咱们别理他。”祭彤摊了摊手,作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。鹳辛起身施礼道:“弟子错了。”子微先元走过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,忽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,“好小子,没给咱们云池宗丢脸!说说,申服君那不长眼的,怎么惹咱们辛少爷了?”鹤舞抢着道:“这行馆咱们云池宗先住进来,昊教偏也要住,还卷了东西扔出来。他们两个当然不愿意,就吵了起来,然后就动了手。那些狗贼还放暗箭,鹳辛就回敬了一飞叉,他也不知道车内的会是申服君。”子微先元心里明白,申服君从枭峒脱身,多半吃了大亏,不得不乘车养伤,没想到又中了鹳辛一叉。各秘御法宗相争,一向是谁的拳头大谁有理,鹳辛回击虽然过分了些,但也不能算错。只不过申服君是百越封君,位尊权重,在云池宗一个弟子手里折了一阵,未免难堪。

    这事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难的是善后。但子微先元毫不在意,“横竖门内有人要来,就让他们头痛好了。”他打了个呵欠,然后兴奋地说道:“瑶湖月色最美,大家休息一下,今晚我们一同去瑶湖赏月!”瑶湖深处,一艘渔舟正收起渔网,返回夕阳下的夷南城。

    船舷忽然一震,仿佛撞上礁石,唱着夷南渔歌的主人扭头去看,正看到一条粗壮无比的巨掌攀住船沿。船主骇然张大嘴巴。夷南崇拜水蛇,瑶湖也常有蛇神出没的传说,但这样粗大的手臂,只会是栖居在湖底的水妖。

    就在船主惊骇中,一个与那条手臂绝不相称的畸形人影翻入船中,他身体佝偻如虾球,右臂又短又小,怀里抱着一枝用黑曜石制成的长矛。

    专鱼桀然一笑,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,然后一矛刺穿了船主的喉咙,将他挑入湖中。接着专鱼闯入舱内,将住在船中的一家人尽数刺死。

    少顷,峭魃君虞和巫羽进入船仓,后面还跟着两名袒乳露体的枭御姬。

    巫羽漠然道:“今日宫中祭祀的是大武辰丁,大王可愿一睹夷南祭礼?”“祭礼是要去看的。三日后祭礼结束,辰瑶女王就要临朝视事,我们耽误了几日,时日已然不多。”两名枭御姬穿上夷南渔女的衣服,操舟往夷南驰去,其中一女面色苍白,正是碧月池的女祭司碧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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