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夫人听说过勾漠吗?”
“很久以前似乎听人说起过……”夫人想了一会儿,赧然道:“奴家想不起来了。”“可能是勾漠的星士到过这附近。他们为了观测星相,有时候会穿越整个南荒。”“也许是这样。”丽人嫣然一笑,“公子说得真好。听了公子的述说,奴家似乎也去了那里。”丽人合上美目,梦呓般低语道:“能看到丰收的粮田,树根长成的城墙,还有花园一样的城市……”良久,她轻叹着睁开眼。
“这对玉玦是用南海精玉琢成。”子微先元奉上玉玦,“献给夫人。”“是给奴家的?”夫人惊喜地说道。
“玉有五德,更有七美,质莹而坚,体润而温,握之而柔,扪之而腻,鸣之而悦。正合夫人佩戴。”“好久没有人给奴家礼物了呢。”夫人笑盈盈说道。然后看了他一眼,玉脸忽然一红,柔声道:“奴家倦了呢。公子请安歇吧。”子微先元起身告辞。走出竹堂,雨已经停了,他缓步绕过池塘,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箫声。
“怎么在这里?”鹳辛轻轻一纵,掠上屋檐。
子微先元躺在屋脊上,对上面的湿淋淋的水迹毫不在意。他叹了口气,“我现在才明白那首曲子是什么。”鹳辛盘膝坐在他身边,“什么曲子?”“我和凤清菊第一次相见,她吹了一首曲子。那会儿只觉得很好听,这会儿想起来,我才明白她吹的是淇奥。”子微先元低声吟道:“瞻彼君子,绿竹碕碕。有匪君子,如金如锡,如圭如璧。宽兮绰兮,猗重较兮。善戏谑兮,不为虐兮……”夜风里飘来雨后松木的清香。过了一会儿,鹳辛道:“鹤舞会伤心的。”子微先元笑了起来,“这个傻丫头。其实她喜欢的是祭彤,连她自己都不知道。”鹳辛沉默下来。
子微先元用力拍了拍鹳辛的肩膀,“放心,你也有机会。那丫头喜欢玩,多陪陪她就开心了。”鹳辛苦笑了一下,“我能和祭彤争吗?”“这是屁话。”子微先元道:“又不是争宗主的位子,有我在,你们也没什么好争的。若是这件事你还念着兄弟情谊,主动让贤,祭彤会怎么想?鹤舞会怎么想?你把自己弄高尚了,结果三个人都不开心。师叔我支持你,把那丫头争过来!”鹳辛刚要开口,又被子微先元按住,“不过呢,我也支持祭彤。是兄弟就要争个明白。知道了吗?”鹳辛舒了口气,慢慢道:“我不争。我只做我自己。让她自己选。”“聪明!”子微先元在他肩上用力一拍,“祭彤那傻小子呢?”祭彤向子微先元使了个眼色,子微先元心里一动,跟了出来。到了外面,祭彤神情凝重地说道:“我刚见过族人。”“他们还真本事,居然追到这里。”“他们带来一个消息。”祭彤吸了口气,慢慢说道:“百越安成君杀了渠受大领主。”子微先元心头剧震,腰间古元剑“嗒”的一声,似乎要脱鞘而出。
“半月前,百越以祭山为名,邀请渠受领主与祭。在宴会上,百越安成君毒杀了渠受大领主,并且暗伏军士,将渠受诸领主一网打尽,随即吞并了渠受。”子微先元面沉如水,缓缓道:“百越为何要这么做?”“胤都传来的消息,申服君在上月占卜中,得到昊天警示。说渠受与枭峒勾结,将不利于百越,这才有安成君祭山之举。”子微先元默算片刻,说道:“此事主谋定是申服君无疑。渠受与宗阳毗邻,正是申服君的封地。他假借神示,陷害大领主。我可以断定,渠受故土至少有一半都划入申服君名下。”“是七成。只剩了周遭的山林献给百越王室。”子微先元眼中厉芒闪动,当日在枭峒,申服君抛下随从独自逃生,已经是小人行径,没想到他会这么阴狠毒辣。为报一己私怨,竟然祸及鹳辛家人。
祭彤道:“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。”
子微先元挑起眉峰。
“安成君毒杀了大领主,在席间俘获了大领主的妻女。听说已经遣使把她们送给申服君。”子微先元咬紧牙关,“你消息倒灵通。”祭彤道:“哪里没有离人的铁匠?只要留心,总会听到许多消息。”子微先元道:“昊教奥义本来极好。但与权势相合,累年败坏,就成了藏污纳垢的所在。申服君之流,就是昊教的祸端!”祭彤道:“这消息我没有告诉鹳辛。”子微先元断然道:“先不要告诉他。鹳辛性子固执,申服君那狗贼现在哪里?”“北砀山。”看着子微先元惊讶的目光,祭彤道:“他和百越的相国左尹受姑胥城主的邀请,到这里狩猎。”“事不宜迟。”子微先元道:“天一亮,你们一起去姑胥见宗主。”“你呢?”“我去寻申服君那老狗。”“我也去!”
“不行。你找机会把消息禀知墨宗主。最要紧的是看紧鹳辛,别让他出意外。”祭彤还待再说,被子微先元一口打断,“我是师叔,就这么定了。”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,阴云散开,天际一轮明月愈发皎洁。
一泓清泉从石洞中淌出,在月光下泛起细碎的银光。一个女子坐在水侧,在她背后的大石上,一只硕大的凤鸟弯下颈子,细密的绒毛上流动着火焰般的光泽。
凤清菊拍了拍爰居的颈子,“刚下过雨,外面水浊。今晚就宿在这里吧。”爰居汲了两口泉水,便昂起头。凤清菊除去鞋袜,将双足浸在泉中。她双足纤美白嫩,肌肤光滑润泽,浸在清莹的泉水中,就如同一双精致的白璧。
离开夷南后,她陆续走了几个地方,数日前,来到北砀山,因为喜欢这里的景色,便多留了几日。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急于离开夷南。也许是因为那个仪态翩翩的白衣少年。
凤清菊拿出玉箫,低低吹了起来。这一曲《淇奥》她以前很少吹奏。但那日见到子微先元,不知为何就吹奏出来。
瞻彼淇奥,绿竹漪漪。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……一股阴寒的气息从洞穴深处涌出,凤清菊不动声色,一曲奏完,才翩然飞起,轻盈地停在半空。
一个庞大的黑影游过岩石,它通体青黑,头颅足有一人多长,鼻间生着一只赤红的肉瘤,却是一条巨型大蛇。它金黄的眼睛如同琥珀,冷冷盯着凤清菊,粗长的蛇信在齿间游动。
爰居尖啼一声,喷出一串火球。巨蛇昂起头,吐出一团寒气,化解了爰居精阳凝聚的火球。
凤清菊收起玉箫,从腰间拔出长剑。
巨蛇冰冷的长舌一伸一缩,然后猛然张开巨口。像所有的蛇类一亲,它颌骨能完全张开,几乎张成平面的蛇口内生着两排倒钩状的利齿,足以吞下比它体形更大数倍的猎物。
凤清菊像被气流吹起般飞开,然后足尖在石壁上一点,流星般弹到大蛇颌下,挺剑刺出。大蛇的鳞甲犹如坚铁,剑锋只刺入数寸,就被震开。接着大蛇回过头,猛然朝她腰间咬来。
凤清菊退出数步,长剑忽然刺出,她目光锐利,剑招又迅捷,落处更是不差分毫,正从蛇腹鳞片的缝隙中刺入。凤清菊剑上的真气含而不发,她长剑上挑,而大蛇正回身疾扑,单凭清玉剑的锋锐就能刺入蛇体尺许,到时再吐出真气,一剑就能将这大蛇斩为两段。
忽然剑上一轻,正在疾扑的大蛇突然整个向上升起。凤清菊讶然举目,只见大蛇身侧张开一对墨色的肉翅,一振就飞到洞顶,摆脱了清玉剑的锋芒。
风蛇像骄傲的飞龙般横在洞顶,爰居也飞起来,张开七彩的羽翅挡在洞口。
凤清菊真气流转,白玉般的娇靥显出一抹嫣红。风蛇长大的身体在空中缓缓舞动,突然张口朝爰居咬去。爰居旋翼飞起,一面探出利爪,抓向风蛇鼻上的肉瘤。
风蛇头颈昂起,蛇尾却无声无息地卷来。凤清菊侧身避开,蛇尾敲在石上,坚硬的岩石立即化为齑粉,溅起的石屑落在身上,即使凤清菊有真气护体,还是感受到了痛楚。
月色中爆出一团血光,风蛇鼻上的肉瘤被爰居抓破,负痛的风蛇身体猛然弓起,咬住爰居的利爪。
凤清菊大惊失色,连忙跃到风蛇颅上,挺剑刺入蛇目。风蛇琥珀色的眼球顿时裂开,淌出一股腥臭的浓汁。它死死咬住爰居的利爪,无论爰居怎么啄击也不松口。
风蛇倒生的牙齿将爰居牢牢咬住,一面往腹内吞咽。凤清菊挥剑连劈,但风蛇颈部的鳞甲比腹下更坚硬,纵使她能杀死风蛇,只怕爱鸟也要被咬成重伤。
一个斜长的身影从洞口映入,风蛇突然松开牙齿,长大的身体潮水般朝洞内退去。
“还想走吗?”来人冷冷喝道。
风蛇像遇到最可怕的事物,伏下遍体粼伤的蛇躯,不敢再动,鼻上朱红的肉瘤被爰居抓破,淌出冰凉而浓黏的血液。
身材魁梧的武士踏进洞内,像一个骄傲而冷漠的神只,走到风蛇身前。
凤清菊连忙去看自己的爱鸟,只见爰居被咬中的左爪完全肿起,伤口呈现出可怕的黑色。她取出几枚祛毒的丹药,捻碎给爰居敷上。眼波掠过那个强壮的武士,凤清菊一怔,“是你?”峭魃君虞穿着布衣,截断了头发,他用一枚黑曜石切开风蛇血淋淋的肉瘤,从里面扯出血红的蛇精,张口吞下。那条风蛇随即毙命,庞大的身体软垂下来。
一声鸣玉般的清响,凤清菊拔出长剑,指向那个嗜血的魔王,峭魃君虞。
峭魃君虞淡淡道:“你的爰居虽然保住性命,但明天它的羽毛会开始脱落。
三天后,它的筋骨被蛇毒侵蚀,非但再不能飞翔,甚至无法站立。”峭魃君虞擦去手上的血迹,然后挺起胸膛,对凤清菊手中的长剑视若不见。
凤清菊相信峭魃君虞所说是真的。爰居虽然敷上了祛毒的药物,伤口却毫无起色。
峭魃君虞把手伸进风蛇的肉瘤,从里折下一根寸许长的骨刺。他屈指一弹,骨刺射入爰居左爪。爰居厉啼一声,凶狠地盯着这个曾经刺伤过它的大敌。
爰居伤口中淌出乌黑血液。一盏茶时间之后,毒血尽去,紫黑的伤口便转为暗红,肿胀也随之消退。
“锵啷”一声,凤清菊长剑入鞘,“枭王来到这里,不会是因为一只鸟儿吧。”“是风蛇的气息。我已经寻了它三日。”峭魃君虞淡淡道:“至于救你的座鸟,只是因为我不想死在你手中。”凤清菊微微一怔,莞尔道:“枭王倒坦白。不过枭王兵指夷南,霸图方兴,为何会一个人来到这深山之中?”峭魃君虞昂起头,“你是在盘问我吗?”凤清菊毫不退让,“我只是好奇。究竟什么能让枭王抛下夷南不顾呢?”“我若不说,仙子是否会杀了我?”凤清菊狡黠地一笑,“你猜呢?”峭魃君虞道:“仙子对君虞如此关爱,令君虞受宠若惊。实不相瞒,我来此只为杀这条风蛇,取它的蛇精。”“蛇精虽是上佳的神物,但不至于让枭王孤身犯险吧?这风蛇不是那么好对付的。”“仙子想知道的是君虞何以能制服这条大蛇吧。仙子猜得没错。”峭魃君虞突然扬声道:“我已经攻灭夷南,生掳了辰瑶女王,并且毁掉了夷南的先祖宗庙,从大武辰丁的神柱内取出了蛇神之魄。风蛇毒牙虽利,却不敢伤我分毫。”凤清菊虽然早有预感,但听到他亲口说出夷南被灭,仍不禁为之震惊,她踏前一步,“辰瑶现在何处?银翼侯呢?”“女王若是未死,还在芹蝉手中。至于银翼侯,多半死在了乱兵之中。”“芹蝉?”凤清菊心头泛起一股难言的寒意。
峭魃君虞乌黑的眼眸冷冷看着她,没有回答。
凤清菊凝视着峭魃君虞,良久道:“今日之事就此作罢,希望枭王下次还有这样的好运气。我们走。”凤清菊唤起爰居,一人一鸟离开山洞,转瞬消失无踪。
峭魃君虞站立良久,然后挥掌拂散了带着她体香的空气。
刚下过雨的山路泥泞难行,子微先元索性跃上半空,在林间御风而行。驰过北砀山这百余里山路,子微先元真元已耗去大半。他寻了一个隐蔽处,盘膝调息半个时辰,待真元回复,才动身寻找姑胥的营地。
此时已近午夜,凭借过人的灵觉,子微先元很快就发现了夜空下一片异乎寻常的火光。
姑胥雇佣的武士燃起篝火,整头整头烧炙着昼间获取的猎物,一面放怀痛饮。城主华宥已经下令回师,这一趟会猎时间虽短,但猎到了一对白麍,还有那头用六辆大车才能拉走的野猪,也算得上大有收获。返回姑胥只用沿鹤汧水顺流而下,对于这些把头颅系在刀柄上的汉子们来说,再轻松惬意不过。
子微先元将真元调至巅峰,然后缓步朝营地走去。他步履从容,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被人发现。若鹳辛在这里,一定会对这位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小师叔佩服得五体投地。他仿佛知道每个人的视线和心意,每一步踏出,都落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,偶尔依靠营帐和营地里的辎重隐蔽身形。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进营中,没有一个人发觉。
华宥屈膝跪坐在帐中,指上那枚血迹斑斓的古玉戒指在火光下微微闪动。百越的相邦左尹坐在他旁边,面前是一名锦服少年。
华宥道:“左相邦在这里。夫概,把夷南城破的经过仔细讲一遍。不得有任何遗漏。”“是。”夫概吸了口气,稳住心神,然后道:“在下夫概,蒙辰瑶女王垂青,被选为侍读,居于夷南。七月十九日午夜,在下刚入睡,就听到外面有人在喊,枭军入城了。在下和几名随从出去看过,枭军并不多,大概在千人左右。”左尹道:“听说枭军是以驯化的夜枭为坐骑,来去如飞,可有此事?”“确实如此。枭军的座骑是一种大鸟,首尾长逾丈许。飞行高度可达二十丈,寻常弓箭很难射及。”左尹点点头,不再作声。华宥道:“继续说。夷南士卒与我姑胥在伯仲之间,虽不及百越百万之众,也有甲士三万。枭军区区千余,怎能一战而平?”“城主说的是。”夫概谨慎地说道:“枭军进入夷南,攻占了长堤上的高台,随即被银翼侯调动万余士卒围困。期间高台数度易手,但枭军居高临下,一遇强攻便策枭远扬。双方攻战直到寅时,长堤下突然涌出一队奇怪的武士。”说着夫概打了个寒噤。